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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发表时间: 2025-03-09

一夜大雪落无声,那将军肩膀上落了满层。红缨枪的枪头带着寒光晃过眼睛,凉入人心。豆大的烛光,勉强照亮山路,两排脚印蜿蜒伸向高处。峡谷的断裂处,一块巨石横在半空,宛若空中楼台,月亮就像一个银白色的灯笼照亮了这里。
这里倒是个看月亮的好地方,几天前,安几道还与萧岩赏月聊天;这里也是赏雪的好去处,从这里极目望去,月光照射下,远处平原上莹莹发光。今夜,安几道邀请萧岩来这里,一起观赏大雪,月上枝头,将军对酒,颇有超尘脱俗之感。只是,孟婆心中有不祥预感,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雪凉刺骨,不如月色柔和。”孟婆打趣道。
安几道则是望着漫天大雪,眼神落寞道:“柔和的月色不适合战场,凛冽的雪天才适合。”说罢,他低下了头,将手中一小坛子酒给了孟婆,“给!喝点酒暖暖身子吧,你好久没喝了。”
孟婆犹豫道:“还有其他的吗?这酒太辣了。”面对着前几日才喝过的酒,孟婆自是踌躇不已。
“这是我父亲在世酿的酒,现在只剩下这两坛了,你以往一直都爱喝的,今天怎么了?”安几道笑着说道,眼睛里闪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可惜之意。
“安将军酿的酒,天下一绝。”萧岩在旁边默默说道。
孟婆听出了其中的落寞,那是甜蜜的回忆与失去的痛苦交织的落寞。
“萧岩现在喝不到了,你替他喝吧!”安几道平静地说道。
孟婆一惊,立即不知所措起来。虽然她设想过有人能发现她不是真正的萧岩,可没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接下来,孟婆平复住自己的如鼓心跳,她抬起眼,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安几道。
安几道与她四目相对,静默道:“萧岩死了,我是知道的。你不用在我眼前演戏了,我只想问,他去哪里了?我还能见到他吗?”
“就在你眼前。”孟婆用手指向自己面前的一块空地,安几道循望过去,盯着那处空地看了好久。
“好兄弟,我对不起你。”安几道举起酒坛,对着那空空如也的石地,仰头喝进一大口。
“为何?”萧岩问,神色带着无限的痛苦。孟婆可以感觉到,耳边朱砂痣烫得厉害,比孟婆第一次从血流漂橹的战场上出来还要烫,里面夹杂着不解与被出卖的悲伤。
“他在问你道歉的原因。”孟婆知道凡人是看不见灵体的,自然为其转述。
安几道苍凉地冷笑两声,干涩的笑容逐渐从面容上消失,他脸色惨白,胜似此刻的寒冬积雪:“你问我原因?是问我如何知道你已死,还是我为何要出卖军中机密?”
孟婆攥紧了双拳,当即抢话道:“二者都有。”
“恐怕你就是孟婆吧,安某在此有礼了。”安几道冲着孟婆微微行了个礼,接着说道,“其实这个用永远魂飞魄散的代价换一年了结人世间心愿的传说,是三年前我和萧岩一起拜访一位终南山修隐张道爷时,道爷无意中说与我们听的。那时我们也只当这是传说,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原来人死后的冥界是这般场景,还有这般交易,当时我还想有谁会傻到拿自己的轮回去换一年的阳寿。但是现在回想,那日道爷留我们在草棚喝茶,偏偏说了这段话,恐怕就是为了今天。”
孟婆死死地盯住他,听他继续道:“你一定奇怪我是怎么这么快便看出端倪的,这其实不难。萧岩战死的时候,我目睹了十几个敌军围攻萧岩,最后一把利剑穿过萧岩的胸膛,他当时虽然没有立刻气绝,但在我看来,他绝无生还之迹。可没想到一日之后,我竟然看见萧岩独自走回了军营,只叫了跌打损伤的军医简单清洗包扎后便行动如常,也没有大伤之后的疲累和修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时我就在揣测,萧岩身上定是发生过什么。”
“从那之后,你的破绽就更多了。我们对弈时,你有几次扭头,虽然你隐藏得很好,但我还是隐隐看到了你耳朵背后的朱砂痣。而且,萧岩下棋是不会犹豫的,他都是下一步看三步的,他眉宇间的那股自信是任何人都学不来的骄傲。还记得我们上一次在这里喝酒吗?那次我盯着你的眼睛,你目光躲闪,若是萧岩,他绝不会躲闪。”说到此处,安几道目光沉沉,仿若回想起曾经往昔。
孟婆听闻这些,不由自嘲地叹息道:“我还以为我伪装得很好,原来竟有这么多破绽。”
安几道反而是嗤笑出声,道:“其实在这样嗜血的战场上,萧岩受到那样的重创,我根本不相信他能活着回来,但看到你带着他的身体回来的时候,我是真的很开心,也强迫自己忘掉你露出马脚的地方。我曾经想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个萧岩就是真正的萧岩,依旧是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但是骗别人容易,骗自己最难。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好兄弟已经死了,他用永世的轮回和孟婆做了交易。如此,就算我现在死去,也无缘来世再与他做兄弟了,这就真是有今生无来世。”说到这里,安几道眼睛微微发红。
孟婆抿唇不语,安几道则是说:“至于第二个问题……那天的确是我私通敌军,泄露军机。两个月前的一战,也是我泄露了我军的策略。就是想用连续失利的战事,迫使这场战争快点结束,也想逼迫那人御驾亲征,让他亲眼瞧瞧这战事的惨烈之状。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因为我的缘故,却意外让你死在了战场之上,这是我最后悔的事情,我亲手害了我的兄弟的性命。初见你回营之时,我又惊又喜、又忧又怕,我的好兄弟,居然活着回来了。前几天的夜袭,也是我提前通知敌军我们的军事布局,今天……也是我做的。”
说到最后,安几道眼眸深红,竟是流着眼泪大笑起来。他又举起酒坛,狠狠地灌了一口。
“你当真是疯魔了,可你这样做究竟是所为何因?害死了好兄弟,葬送了数千袍泽的性命,出卖自己的国家,你可还有良知?”孟婆忍无可忍地大声怒斥,只可惜她现在是萧岩,没办法招出红练,不然,她定要狠狠地修理这安几道一番。
“你还是忘不了文茵吗?”萧岩一直站在旁边默默听着,此刻,他忽然平淡地插话。
“文茵?”孟婆听到萧岩的话,脸上露出一丝不解。这件事似乎另有隐情。
安几道听闻“文茵”二字,不禁咬牙切齿道:“对,我要为文茵报仇雪恨。文茵就像那月光,美丽皎洁,不可亵渎。而那个不知廉耻,自以为是的家伙,依仗权势,胁迫了文茵。我想要逼迫那人来这战场,让他永远都回不去,我要用他的血来祭奠文茵的在天之灵。”话音落下的瞬间,安几道的泪水滑落,他悲痛欲绝的模样让孟婆也觉得有些心伤。
那是安几道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往昔了。
随着安几道的描述,时光仿佛回到了他少年时的光景。
那年,他只有六岁,被选中作为太子陪读,这是君王在为太子选择将来的政治班底。太子接位身边需要自己的党羽,这是极高的荣耀,自然也是自幼便建立起的情谊。儿时如友,成年之时如君臣,如此一同朝夕相处成长十余年,彼此情谊深厚无比。
当初,共有十位家世显赫的年仿子弟被选入宫中,代表着十个显赫望族对日后登基成王的太子俯首称臣的拥护。君王对太子用心之细,也是如寻常家中父亲对待儿子一般,为他将来顺利登基筹谋安排。
安几道、文显两人的母亲自小就是闺阁密友,出嫁之后依旧常常来往,如一家人一般亲近。安母出嫁三年连生两子,安家捧若明珠,反观文显的母亲肚皮迟迟没有动静,急坏了娘家人,而文家也逐生不满,暗地里文家筹划着让文显父亲再娶偏房。
文夫人每次受了婆婆的冷嘲热讽总是将委屈书信与安夫人倾诉。于是安夫人便时常带着文显母亲四处求神问道。机缘巧合认识了终南山的张道长,道长法力高深给了文夫人一个方子。不知是诚心感动了神仙,还是张道长的草药确有疗效,服药三月之后,顺利怀上文显,恰巧此时安夫人也怀上了安几道。两家人自然喜气洋洋,名医把过脉后,说两位夫人怀的都是健康的男胎。
那年初冬,安几道和文显都顺利降生,文家人说,将来要是夫人再生个女儿,便和安家订个亲。果然,一年之后,文夫人便生了个女儿,取名文茵。再过一年又得了小女儿,取名文萱。
文茵自幼伶俐秀美,才情卓越,实在羡慕坏了安夫人。想她连生三子,却一个女儿也没有,心里头自是越发的喜欢这未来媳妇。安家三兄弟都知道,只要文显、文茵两兄妹来家里做客,那母亲总是笑盈盈的,平日不肯答应的请求,在那日都可以通融通融。
文显和安几道同年而生,自然地玩到一块,小的时候,文茵总是跟在两个哥哥身后。再大一点,安几道和文茵都知道了彼此指腹为婚的亲事,由于文茵性格恬静,自小便知安几道是自己未来的夫婿,心里也就顺理成章地产生了朦朦胧胧的爱意。
之后安几道和文显都被选入宫中给太子做陪读,这是现任君王的信任和未来君王的庇护,对两家人来说,这是几辈子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十个陪读之中,太子与安几道最为兴趣相投,他总喜欢同几道一起玩耍、射击、搏击、对弈,一来是脾性相似,二来是喜好一致。他们经常喜欢一样的饰品、一样的器皿、一样的吃食、一样的游戏,甚至连诗作都喜欢一样的风格,彼此之间感情如异姓兄弟一般。
君王见安几道和太子交往密切,又多次观察了安几道的为人处世,觉得是个不错的苗子。于是特别安排了宫中御林军每日教安几道习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为了不辜负君王的信任,安几道自小便受尽了苦头,小小年纪身上伤痕斑驳。无论暑九寒冬,一日不敢懈怠练武。安家为了家族未来数十载的荣耀,对安几道更是严格至极。两位哥哥出门游玩时,安几道只能在家习武练字。某一日发烧病倒,安夫人心疼不已,哀求老爷让安几道休息两日。但老爷不允,说这般懈怠会辜负了圣恩。
每次回到宫中,太子就会开心地唤他:“几道,快来这里。”也便是在这般时刻,安几道与太子推心置腹之时,他会觉得自己所受的委屈与苦楚都因这份难能可贵的友情而配以值得二字。
时间如流水飞逝,转眼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文茵对文武双全的未婚夫君已是芳心暗许,文显和安几道本就是好友,又疼爱妹妹,每每打趣安几道说:“你日后要是敢欺负我妹妹,我定饶不了你。”这时安几道和文茵便会不好意思的相视而笑。
有一年,上元灯节,太子想出宫去看看繁华的街市和市井人家的生活,便求着安几道和文显带他出宫看看。安几道禁不住太子的软磨硬泡,便让自己的书童当夜留在太子卧室装睡,让太子换装成书童打扮出宫。
待到顺利出了宫后,三人先去文府接上等待已久的文茵,太子在见到文茵的刹那间愣住了神。
那日文茵身穿白裙,偏偏若梦,纤巧如仙,黑丝乌亮,眉眼清透,令太子觉得她与自己以往所见的花红柳绿截然不同,竟是一时之间被迷住了心神。
四人一起去逛花灯夜市,上元灯节是京城每一年夜晚中十二个时辰都不宵禁的日子。夜晚的京城人山人海。那夜,四人玩得尽兴至极,在皎洁的月光之下,文茵一身素白长裙在花灯连串的照耀下显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实乃令太子再难忘怀。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缓缓流过了,安几道的两个哥哥也都成婚,但都是家族利益的联姻,谈不上有何感情。因而,安几道时常庆幸自己的未婚妻子是自己的挚爱之人,彼此之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真是上天眷顾。每每看到文茵对自己露出如花笑靥,安几道的心中都有一股喜悦之情升腾而起,他曾以为,他与文茵永生都会厮守一处,直至白发幡然。
到了隔年,文显也定了亲。亲家是右丞相的小女儿,文家这就真算是高攀了,当朝丞相的女儿,不是一般人可以奢望的。右丞相的算盘也打得响,三个女儿个个嫁入显贵人家。长女嫁与太子,做了太子妃。次女嫁与了手握兵权的镇远将军的长子。小女儿嫁与文家,文显身为太子陪读,新帝即位之时必是重臣。更何况小女儿一直倾慕文显的才华高洁,成人之美再好不过。
安夫人和文夫人想着既已到了婚配之龄,便要商量了两人的婚期,请先生选好了日子过门,来年开春,春暖花开之时就是大喜之日。一切也都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安府和文府上下也是一片喜气洋洋。
初秋时节,西南突有游牧族群来犯,抢劫边民、掠夺财物。危急时刻,防守西南的大将又因身中毒箭,救治不急,不过两日便身亡了。军中群龙无首,君王急召十位陪读,让他们跟随新赴任的大将军前去前线,正好历练一番,于是下令他们立即远赴边关。
十人领命之后不敢懈怠,即刻奔赴前线,这一驻守便是三月有余。而秋时的足迹已经走完,冬的气息悄然袭来。
游牧族群很是狡猾,每隔几日就来偷袭,每次偷袭完就迅速逃走,如野狼一般难以寻迹。又过了一些时日,已经大雪纷飞了,路途堵塞,众人平日无事只能帐中避寒。
那日在军营之中,文显与安几道正在研究兵法,忽然有一小兵前来送信给文显,言文公子家中来信。文显连忙拆开来看,信中寥寥几句,文显看毕,神色突变,看着安几道,颤抖着把信递了过去。安几道正疑惑,一手接过信来:君王有旨,赐文茵于太子为侧妃。立冬之日过礼完婚。
安几道手中的信滑落在地,他僵着背脊站在原地,整个人的血液仿佛都在倒流。他失魂落魄地喃声道:“眼下已经是大雪节气了,也就是说,文茵……已是嫁给太子了。”
文显欲言又止,忽然听见安几道颤抖着声音,极具痛心地问他道:“为何偏偏是文茵?他为何……偏偏要抢我的文茵?”
文显痛心地将头扭向一旁,不忍见自己的好友如此心伤。
之后的几个月是如何度过的,安几道已是无从记起。他像是失了心,但凡回忆起他与文茵的情意便肝肠寸断。他整日瘫坐在军营里,想起文茵送他定情信物时娇羞的脸庞,想起他与她之间的初次亲吻,很快又回忆起儿时那个对着自己喊“几道,快来啊”的太子,他们一起捞鱼、背书、溜出皇宫去市集游玩……这些记忆交错在他脑中,以至于他吃睡不下,竟有一次足足七日没有合眼,后得军医以麻药辅助,强迫其入睡,才保得一条性命。
之后的他也食咽不下,每日的饭食也是进口极少,不消一月光景,人已经瘦脱了形。文显实在不忍,便修书给安老将军,请老将军劝劝安几道。十日后,安几道收到了父亲来信,信中却无劝解之意,反而责备安几道辜负了君王的栽培。大敌当前,怎可为了儿女情长如此颓废不振,有辱门风。安几道看后,如梦初醒,他终于肯配合军医的调理,加之底子本就好,不出半月,身体便恢复了七八成。
那年寒冬,安几道常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太子自幼与自己喜欢一样的事物、吃食,大约也和自己喜欢一样的女子,他定是不知道我与文茵的婚约,才向君王请求了这婚事。我如此珍惜文茵,太子肯定也是如此,只盼太子好好待她。太子身份贵重,又是未来的新帝,将来手握天下,尊容无比。太子妃是文显夫人的亲姐,定然不会为难文茵。即便文茵将来做不了新后,地位也仅次于新后,一生必定尊荣。做太子的女人,自然要胜于做我的女人了。固然彼此相爱,但爱不一定要在一起,只要确定她今生安稳幸福,也就知足了。大约我和文茵此生阴差阳错,有缘无分。”
到了初春,军队平定了游牧侵扰。陪读们都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回京城。唯独安几道不回,他告诉文显:父亲一生戎马,生了三个儿子,大哥、二哥都自小不愿习武,只有自己文武兼修,还能扛起安家本职,所以他决意启程去安父所在的军营从军。
任凭文显如何相劝,安几道都不动摇,他去意已决。文显知道安几道心里难受,他是不愿回京城看见太子和文茵,这初春本是安几道和文茵结婚的日子,却成了他从军的时刻,实在是天公不作美。
又过了一年,太子妃和侧妃同时怀上孩子。太医把脉,说都呈龙子之态。安几道闻讯,自然也替文茵感到欣慰。如若女子深宫之中没有一儿半女,恐是难熬,索性是如今有了孩子,也算有了依靠。
又过了几月,安几道收到文显的书信,信中说文茵与太子妃同去为腹中孩儿祈福,在回城途中,文茵所乘马车因马匹受惊,拖车急奔,将文茵和贴身侍女甩出车外。文茵和未出生的孩子……都当场死亡。
安几道看完信,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但他那时才明白,人伤心到极致是不会哭的,且一滴眼泪都不会有,剩下的只是满心的悲痛和几乎要将身躯蚕食的愤怒。
于是,安几道向萧岩告假,说是回京城去祭拜故友。又像讲述旁人故事那般,把他和文茵从小相识到文茵死亡的事情,原原本本事无巨细的陈述了一遍。那一刻萧岩明白,安几道哀莫大于心死。只是反复叮嘱他,不要冲动,安几道点了点头,随后离去。
从边塞回京城路途遥远,但他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五日便回到京城,一回京城他便去找文显。
“她真的是死于意外吗?”安几道平静地问道。
文显只静默地转过头去,看向窗外的绿色:“人已经离开,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安几道低沉着嗓子,冷声询问:“我不过是要一个真相。文显,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先不提她与我之间的旧情,可她是你的亲妹妹。就算是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求你告诉我,真相究竟是什么?”
文显闻言,身子一震,眼前浮现的是文茵幼时的笑脸,他随即双眼泛红,叹了口气说:“太子妃和文茵相隔一个月怀上龙子,按出生月份,文茵的孩子先出生是长子,太子妃的孩子虽然是嫡子,但是是次子。自古以来,君王就有立长还是立嫡的选择,若是太子妃生的是嫡长子,那么自然就没了这个选择,可惜……”
安几道立刻懂了,冷声道出:“所以,是太子妃派人做了手脚。”
“太子自然也是恼怒,曾经追问过太子妃,但最终也没有查下去,便不了了之了。甚至为了安抚我们文家,君王下旨半月之后将三妹嫁与太子,依旧为侧妃。呵,据说,是算一种补偿。”文显冷冷笑道。
安几道已然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悲愤之情,忽地提高了音量:“堂堂太子……为何不治罪太子妃?”
文显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略有惊奇地道:“安几道,你这是在边塞待的痴傻了吗?太子妃身怀龙子,这是无论如何都要保的。更何况太子妃的父亲是右丞相。朝中门生众多,亲家又是镇远大将军,手握兵权。太子还未登基,根基不稳,怎么会为了区区一个文茵去得罪他们?就算他登基成为新帝,选择也是一样,文茵对于他而言,只是一时的迷情。你觉得他会为了文茵治罪太子妃?笑话!相反,他不但没有治罪,还下令把那天的车夫、侍女全部杀了,这等于是在帮助太子妃掩盖实情!我父亲的确是死了一个女儿,但是他因此而官升一级,又赏赐珠宝田地,还重新赐婚三妹与太子完婚,依旧保我文家在朝中未来的地位。再则,太子妃是我夫人亲姐,我们两家本就是姻亲关系。如此,我们还能去奢求什么?岂非是要不识抬举么?要怨,也只能怨我二妹命薄,若是晚几个月怀胎的话,就不必遭此劫难了,说到底,都是她自己无福消受。”
安几道震惊地向后退了一步,突然一阵反胃恶心。文茵冤死,家人想的却是升官发财、巩固圣宠。不怪始作俑者,竟然怨一个已死之人命不好。倘若文茵泉下有知会作何回应?她的父亲、兄长,竟未惋惜她的死去,或许只有那么一瞬间的悲却,但转念之后是什么?是升官后的喜悦,还是三女儿嫁进帝王家的自豪?
安几道痛心离去,不愿再与文显多做交谈。他去了东宫,求见太子。太子看似若无其事,依旧和气的与安几道在书房叙旧,脸上一丝亡妻丧子的悲痛都没有,反而是饶有兴致地给安几道欣赏起自己收藏的几把名剑。
安几道无心同他叙旧,只管开门见山问道:“殿下可知文茵曾是我的未婚妻?为何趁我在边境驻守之时强娶?为何娶了她又不善待她,保护她周全?为何明知是太子妃所为,却不为文茵讨回个公道?我自幼陪读,苦练武艺,为的就是将来拼死都要保殿下周全,十数年来,每一日我父亲都监督我练武,都告之我将来要保护好殿下。我们虽为君臣,但是我却一直当殿下是我的挚友。可是殿下做了什么?又把文茵当什么?又把我们十数年的情谊当作什么?无论如何,今日还请给我一个答案!”说到最后,安几道几乎歇斯底里般地瞪着太子逼问道。
太子本就背对着安几道,想取悬于墙上的名剑给安几道欣赏。听到如此质问,瞬间从墙上拔出剑来,猛地转身,剑锋划破了安几道的左额,鲜血顺着伤口流出将左眼都遮住。
“放肆!”太子瞪着他,高声怒斥道,“你是什么身份,竟然敢质问我?挚友?你的身份配与我谈友情吗?安几道,你不过就是父王给我选的狗。我早就知道你和她的婚约,但是那又如何?我们儿时不是总喜欢一样的东西吗?我不过是觉得她和其他女子不同,便心血来潮向父王讨了她。天子选妃,那是她的荣幸。她死了,我没什么可惜的,只是可惜了肚里的皇儿。文家能和君王家结亲,那是他们的荣耀,虽然她死了,但我也答应再娶她三妹,自可保他文家荣耀。哼,那文家人都没吭一声,哪里轮到你来说话?不要拖累了你家几十口人,现在你给我滚出去。”
安几道看着用利剑指着自己的昔日熟悉的脸庞,忽然觉得陌生得可怕。他沉默半晌,而后木然地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挪向大门。脑子里回响着那句话:我们儿时不是总喜欢一样的东西吗?
东西。
原来在太子眼里,他视如珍宝的文茵不过是供他玩乐片刻的玩物,竟是死不足惜。
后几日,安几道在京城一家铺子里找到了正在为文府采买布匹的环儿,她是文茵的陪嫁丫鬟,跟在她身边十数年,和安几道也是老相识。
安几道把环儿拉到小巷询问文茵的宫中生活,丫鬟难过地摇了摇头,一边哭着一边泣不成声道:“自从圣旨下来,小姐就性情大变,几乎都不愿意同人说话了。夫人怕她出事,让我们全天盯着小姐,小姐跟夫人说她是不会自杀的,因为自杀就是抗旨,会连累全府上下。出嫁之前小姐一滴眼泪没流,倒是夫人一直在哭,哭的老爷都恼了,说能和皇家结亲家那是喜事,不能哭。”
“小姐自从嫁入太子府开始,一次都没有笑过,简直成了一个木头人。唯独一次,她偶然听到文大少爷说安公子在军中表现神勇时,小姐开心地笑了,那笑容是我这几年见过小姐展露的最美、最纯粹的笑了。之后不久,太医把出喜脉,小姐依旧是面无表情,像是死了心。”
“那日在和太子妃去祈福的早上,是小姐进府以来最开心的模样,她要我们一大清早,就给她用鲜花瓣沐浴,再穿上一身全新的白底绣金丝的华服,还要我给她好好梳头打扮,收拾得格外端庄美丽。出门时,连太子妃都忍不住多看了小姐几眼。我本也要跟着去,小姐执意不许,临出门前,小姐忽然回头笑着和我说:‘环儿啊,我很快就要自由自在了。’然后她就转身上了马车。我当时以为小姐是指怀着身孕去哪都不方便,等再过些时日,生完孩子休养后,就可以出外走走,逛逛街市。想不到,那竟是最后一次见小姐了。安公子,你且节哀吧,这是意外,小姐已然去了,你再痛心也无济于事,且要好好过你自己今后的生活,否则小姐才真的是死不瞑目。”说完,她抹了抹眼泪,飞奔出了巷口。
意外?这哪里是意外!文茵如此聪慧之人,早就知道太子妃要谋害她,她竟然还能带着笑,毫不犹疑地上了马车去赴死。
死,于她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
半月之后,太子也如约将文府三小姐纳入宫中。又过了一年,父亲战死沙场。安几道的心,也一点一点地走向了衰亡。
此刻,他已是自言自语地说完了自己和文茵的故事。
孟婆听到最后,心里也五味杂陈。人世间固然有许多曲折悲伤的故事,可是,不知她是不是与萧岩相处久了,竟也把安几道当成了自己的朋友,忍不住对他的遭遇感同身受。
“可你曾想过战场上的那些兄弟们吗?”萧岩忽然冷冷问道。
孟婆闻言,也向安几道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何曾没有想过。萧岩,可你难道不知道那是个何等模样的衣冠禽兽吗?士兵就像他手里的一把剑,没有生命,只有号令。”安几道从旁边拿起闪烁着寒光的宝剑,咆哮道,“你以为他来这战场是为了他的士兵吗?不,他为自己名垂千古,丰功伟绩!呵,哪一个真正疼惜百姓的君王,会如他一样处处征伐?他的荣誉,是建立在士兵的鲜血和尸骨上的。国库空虚,民生凋敝,征伐得来的土地,却无人耕种。每家每户的壮劳力都在服兵役,战争的胜果,百姓难以品尝,战争的苦水却全部倒给百姓。”
孟婆沉默了,耳边充斥着安几道歇斯底里的怒吼:“我永远不能忘记自己的父亲是如何战死的!君王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不懂战事,却总要所有人听命于他。他的战术有误,却不许别人指出,我的父亲就因为看出了漏洞,而被他派去送死,这是明君该有的作为吗?他的错误战术害死了多少将士,难道你都忘了吗?”
文茵死了,安几道的心也死了,父亲死了,他的精神也没了,整个人只剩下一个目标:复仇。
“彻底的失望,所以选择背叛,哪怕流离百世,迷途千年。”孟婆喃喃道,伴随着那块残缺之处隐隐作痛,这,便是人世吗?
安几道却在这时正色道:“萧岩,注意身边的人,兄弟一场,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军营里还有叛变之人?”
安几道自嘲道:“他比我藏得深。我知道我错了,但我回不了头了。”
他擦干眼泪,喝了口酒,接着说道:“原本想说来世再做兄弟,罢了,你已没了来世,就算有来世,我又有何颜面去见你。你们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萧岩驻留了一会儿,随后默然转身离开。从孟婆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他身体微微颤抖,孟婆见此,默默跟了上去。
他们刚迈出几步,便听到一阵笛声从身后响起。笛声如翠玉落地,带着美妙的凄清之意。笛声渐落,大雪依旧,安几道将笛子裹在绣着梅花的手绢里,然后放在最为纯洁的雪地里。接着,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周围的雪,那人盯着笛子,露出一抹笑容。
笛子是文茵和安几道的定情信物,手绢是文茵亲手绣的……那是他们美好过去的见证,可惜现在都没了。
安几道走了,他期盼着去下一世寻找文茵……
故事还在继续,该走的终将走远。
回去的路上,萧岩默默说起他和安几道的过去。
“几道的父亲安将军,待我如师如父。他一生光明磊落,正气凛然,即使在这阴诡的战场上,都能保持一份儒雅与赤子之心。作战之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战必胜,攻必取。在军营之中,与将士同吃同住,把每个士兵当成自己的亲人。他是一个真正的将军。”萧岩说到这里,语气越发坚定,随后轻叹一声,“可惜了,我们都不如安老将军。”
孟婆不知该作何回答,忽又听见萧岩同她相问,语气里带着一点淡淡的哀求:“孟婆,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孟婆问:“什么事?”
“恳请你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我想保住几道的兄长们,保住安家。就让我这个已死之人任性一次吧。”萧岩道。
孟婆失笑一声:“我像是那么长舌之人吗?即便你不提醒,我也是不会说的。”
萧岩露出安心的表情:“多谢。”
“他出卖了你,害你身死,魂飞魄散,再无来世,你不恨他吗?”孟婆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她的朱砂痣,一直都在发烫。
“恨,怎能不恨?可我恨的人太多,恨着恨着就淡了。我也恨世道的不公,可偏偏只能承受。”萧岩苦笑。
孟婆心口突然一阵绞痛,却被她暗暗压下来,萧岩悲痛交加,并未注意到孟婆的异样。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未婚妻?”孟婆不由自主地问道。
“有过。我对不起她,终究还是负了她,希望她可以忘了我,追寻自己的幸福。或许在忘川里看着她每一世的轮回,祝她每一世的轮回都能幸福,是我唯一能做的了。”萧岩淡蓝色的灵识里飘出一股青烟,那是燃烧灵识所化的轻泪。
孟婆则是久久的心绪难平。
来时的两行脚印已经被大雪覆盖,只剩下萧岩走过的一行脚印,豆大烛光的灯也渐渐消失在大雪的夜里。
夜里,孟婆心口越来越痛,那种蚀心碎骨的痛让她几近崩溃,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无奈之下,她通过结界去了冥界,寻找冥帝求助。
忘川水里结出一颗灵珠,激起一层巨大的浪花,水中的恶兽受了惊吓,大肆吼叫,可唯有奈何上有一座桥,不染水迹。